李發順專訪 做難而正確的事:給下一個獨角獸的真心告白

本報導整理自泰國青商會與虎尾科技大學共同主辦的【尋找下一個獨角獸】跨國青年論壇,由駐泰代表處董思齊公使主持,專訪泰國首家獨角獸企業閃電達(Flash Express)創辦人李發順。李發順(Komsan Saelee)母親為華語教師,幼時就讀由台灣協助創校的光復中學,中文能力成為日後創業的重要競爭力。他於2017年創立閃電達,三年內將公司帶入泰國快遞市場第二大,並於2021年成為泰國第一家獨角獸企業,事業橫跨快遞、倉儲、清關、包裝與金融,市場布局延伸至寮國、菲律賓與馬來西亞。在本次對談中,他以流利中文分享創業歷程、融資挑戰、跨國擴張與企業文化,展現東南亞新創面對劇烈競爭時的務實韌性與思維深度。

董思齊:我們過去看到許多獨角獸在矽谷和中國大陸,多半專注科技創新。您怎麼看待獨角獸企業?

李發順:我先從獨角獸與中小企業的差異談起。一般的區分標準可能是科技含量、估值或成長速度,但在我看來,關鍵在於出發點不同:中小企業以「利潤」為主,獨角獸則是以「解決一個產業或社會的大問題」為核心,當問題足夠大,就會自然創造價值;接著在完成從0到1的驗證後,透過技術或創新商業模式,讓這個模式可以從1快速放大到100、1000。只要能找到可被放大百倍的模式,不論是新創或傳統企業,都有機會成為獨角獸,而要走到這一步,融資是關鍵。

自2022年起,全球資本環境偏冷,資本本質上是讓有錢人更有錢,極少會在企業最困難時伸手相助,因此創業者必須有清楚認知:公司遇到危機時,不要指望有人主動把錢送上門,一定要在拿得到錢的時候,盡可能拿到最多。以我自己為例,B輪時市場給我們的估值是4億美元,有投資人說「4億太便宜,至少應該6億」,我於是堅持只接受6億估值,結果所有潛在投資人都撤出,因為那不是市場價格。四個月後公司現金將近耗盡,我回頭去找原本的投資人,希望以6億估值換10%股權,對方卻表示市場已變,只願意用2.4億估值投同樣的10%,而一輪融資從談判、盡職調查到簽約至少需要半年時間,我已沒有空間重新談新投資,只能接受極不理想的條件。

第二個例子是在2023年,我們已是獨角獸,營運良好,同時在三個國家擴張,一家國際機構提出願意投資3億美元成為重要股東,我因業績表現穩定成長而要求更高估值,對方同意,但希望以業績作為驗證。最後我們簽署可轉債協議,先借我5,000萬美元,如果在六個月內達成約定指標,剩餘2.5億美元就會投入。我拿到這筆資金後全力加速,六個月內招募近一萬名員工,完成所有業績目標,對方卻以董事會決議為由宣布不再投入,並要求償還5,000萬貸款,提出兩個選項:要麼接受公司估值腰斬,要麼在我無法還款時,有權出售我的股權並凍結資產。後來我才得知,對方已與競爭對手接觸,希望透過這種方式惡意收購公司。最後我只能將公司100%股權抵押給銀行,清償這筆債務。

這些經驗讓我得到一個明確結論:融資對創業公司至關重要,但若對象錯誤,寧可不要那筆錢,因為那筆錢可能成為隨時引爆的風險來源。

董思齊:您剛提到創業需要判斷時機、專注投入與談判議價能力。如果要用三個關鍵詞來形容東南亞創業者的特質,您會選哪些?這些特質是優勢還是限制?

李發順:我會用「知足、享樂、小市場」來形容。第一,「知足」在個人生活是優點,在企業經營上卻容易成為天花板,許多東南亞創業者缺乏擴大市場的野心,很快就對現有規模感到滿意,自然難以邁向更大的格局。第二,「太快享樂」,不少創業者在賺到第一桶金後,很快把重心放在車子、名錶、媒體曝光上,急於證明自己的成功,卻忽略企業真正的根基是團隊、客戶與投資人,我自己即使公司估值接近3億美元,仍沒有車與名錶,就是刻意提醒自己資源應該用在組織和市場上。第三,是「產業結構」問題,許多大賽道早已被經營良好的家族企業長期掌握,新創往往只能在邊角做小機會,而不是切入結構性的大市場。

不過,我認為東南亞正走到一個時間上的轉折點。孫正義曾提出「時光機理論」:當美國、歐洲出現優秀模式與公司後,約十年內日本會出現類似企業,五年內中國會跟進,之後東南亞也會跟上。這個邏輯仍然存在,但今天資訊門檻和技術成本都大幅下降,加上AI的普及,會迫使傳統企業面臨大幅轉型壓力,也為新團隊創造切入機會。以泰國為例,三、四十年前最成功的可能是肯德基、必勝客等連鎖品牌,如今市場仍需要供應鏈與連鎖體系,但消費者對「新品牌、新體驗、新解決方案」的需求越來越強,未來十年會有一批新品牌在泰國長出來,逐步取代已經經營數十年的舊品牌。

我很看好台灣在這波變化中的角色。今年我曾帶三十人的團隊到台灣考察,重點就是「奶茶」與食品相關模式,泰國消費者普遍認為台灣奶茶在品質和口味上更好,台灣在食品與食品科技方面仍有許多值得在泰國嘗試的品牌與模式,我相信未來會看到在泰國擁有上千家門市、並重新定義市場的企業,其中會有不少來自台灣。

董思齊:當泰國企業要走出本地、進軍國際市場時,您認為最大的挑戰是什麼?您自己的第一個海外市場是在哪裡?當時遇到哪些衝擊?

李發順:我們第一個海外市場選擇寮國,當時外界普遍不理解,因為寮國全年包裹量只有約四萬件,大約是泰國的0.5%,看起來完全不是有吸引力的市場。但寮國距離泰國近,是一個完整的國家,必須走完所有法律程序與牌照申請,文化與泰國接近,試錯成本低,非常適合作為「練兵市場」,用來檢驗法務是否能處理不同法制、營運能否在地化、人資能否招聘到合適的本地同事,以及泰國同事在跨國派駐時能否放下優越感,真正融入當地。我們在寮國投入約200萬美元,即使完全虧損,只要能建立一支能打跨國戰的團隊,就值得。

第二站是菲律賓,是難度遠高於預期的市場。菲律賓人口逾一億,但擁有正式身份證的人口只有四千多萬,我們在當地約有兩千個服務據點,其中超過一半的保險櫃曾被搬走;員工流動率極高,我們必須一個月發兩次薪水,避免一次領完薪資就離職,因此第一次要求員工須有兩名以上擔保人,以便出事時有法律追索的對象,但實務上仍經常遇到對方沒有正式身份、無法尋人等情況。我原本預估在菲律賓投入一億美元就足夠,最終實際投入接近兩億才把市場打下來。之所以堅持,是因為我相信要做「困難但正確」的事,你遇到的問題,競爭對手也都會遇到;一個看似容易的市場,往往隔天就會有上百個競爭者一起湧入。我當初選擇菲律賓,是因為人口基數足夠大,網路用戶成長速度為東南亞第一,勞動力受教育程度也名列前茅,且物流服務費約為泰國的1.7倍,而我們的成本卻可以控制在接近泰國的水準,只要熬過前期,後續有不錯的獲利空間。

第三站是馬來西亞,目前是我們最艱難的一仗。當初直覺認為「我是華人,馬來西亞華人多,應該會比較容易」,實際上完全不是如此。馬來西亞市場規模有限,人口只有幾千萬,東馬與西馬在地理與經濟上存在天然隔閡,治安與黑社會問題也對物流形成壓力;優秀人才大量流向新加坡,新加坡薪資是馬來西亞的五到六倍,人才外流嚴重。再加上我們自己在評估與執行上都有盲點,戰線拉得太長,資源分散,導致馬來西亞分公司至今每月仍虧損逾400萬美元。這段經驗讓我更清楚一點:跨國擴張不只要會「選市場」,更要學會「忍痛收縮」,專注在真正關鍵的戰場。

董思齊:在您前面的回答中,「團隊」一直被反覆提到。從您的角度看,團隊對一個創業公司代表什麼?在不同發展階段,團隊扮演的角色有什麼差異?

李發順:在任何產業裡,最重要的仍然是「人」。公司一開始的成功,可能來自創辦人的人脈、某項技術或特殊資源,但這些優勢多半只能支撐短期,真正能讓企業走得長遠的,是團隊與文化。以閃電為例,早期我們並不清楚什麼是「企業文化」,只是持續解決問題、面對挑戰,在這個過程中,有人選擇離開,也有人選擇留下來與公司共進退,久而久之,我發現真正留住人的,是一套大家認同的價值觀,因此我常用一句話概括:前三年看CEO,五到十年看團隊,十年之後看文化。

創業初期,CEO的行為與決策就是公司文化的代表;公司成長到一定規模後,整個團隊的行事風格會變成企業對外的形象;當公司跨過十年後,它選擇「做什麼、不做什麼」,就會真正界定這家公司的文化。我們公司的內部信條之一是「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」,自己都不願意使用的服務,自己不敢吃的產品,就不應該賣給客戶。這些看似簡單的句子,最後會變成組織每天做決策時的基準線。

董思齊:如果把問題再聚焦到用人與組織設計,在創業階段,什麼樣的團隊組成會讓您覺得比較安心?

李發順:在公司剛起步時,我的原則是不要一開始就設太多理想化門檻,而是「用人所長」。我們在面試時會把人才大致分成三類:第一類是「想成為領導者的人」,第二類是「強烈想賺錢、想要高職位的人」,第三類是「追求穩定工作的人」。在許多固定職位上,我會優先考慮第三類,讓他專注把日常工作做好,維持組織穩定;對於第一類想做領導的人,我會先安排每三個月輪調一次職位,累積跨部門經驗,當他輪調超過三到五個職務後,再給一個極困難的專案,讓他帶領一支新組建、資源有限、薪資不高但工作量極大的團隊,把事情做成。當他完成這件事,他的領導地位是靠實績建立的,團隊自然心服口服。對我來說,「沒打過仗的人不能當閃電的領導」,比起空降主管,從戰場中長出的幹部更能代表企業文化。

至於第二類「想賺錢」的人,我非常歡迎,因為強烈的物質動機在正確引導下可以轉化為推動變革的力量。例如對方開口要100K,希望拿到130K,我在評估後若確定他是關鍵人才,可能直接給150K,並當面說明:「你期待的是130K,我開給你150K,代表我們對你有更高期待,如果你的態度與成果未達這個數字對應的標準,你也要準備好成為第一個被開除的人。」在創業初期,不論是想掌權或想賺錢的人,只要方向能被合理運用,對公司都是資產。不過,當企業走到必須做「困難且正確」的決策階段時,標準會完全不同,這時最重要的是價值觀:他是否願意為公司的長期利益做決定?若有人為了短期業績犧牲公司與客戶之間的信任,或為了漂亮財報而犧牲追隨公司多年的員工,這對企業長期來說都是嚴重傷害。因此,在現階段挑選關鍵團隊成員時,我更在意的是「價值觀是否一致」,這一點比人格特質或能力分類更重要。

董思齊:我想很多人都會好奇,您對團隊、文化與用人有這麼多具體的觀察,這些經驗是怎麼累積出來的?

李發順:印象最深的一次,是公司在第一輪融資期間,帳上只剩下一個月可以運轉的現金。我把所有高階主管與部門經理叫進會議室,大約四、五十人,對大家說:「我們必須全力把用戶拉回來,讓他們付費,因為公司只剩一個月的時間。我相信你們的能力,也相信客戶與市場。」我原本以為大家會在會議結束後立刻衝出去找客戶,結果實際發生的,是同事先打電話給家人說要開始找新工作,接著聯絡客戶,提醒對方公司可能撐不久,建議不要再依賴我們的服務。這件事讓我非常清楚地意識到,人性在高壓環境下的反應,往往不是「一起衝刺」,而是先尋找自保空間,也讓我確定一個事實:短期勝利可以靠技巧、話術與一時的動員,但都不具持久性,真正能支撐企業長期發展的,還是價值觀——你怎麼對待員工、客戶與投資人,最後會反映在他們願不願意在關鍵時刻與你站在一起。

董思齊:現場很多青年朋友與都有創業或擴張的想法,未來也可能成為下一批獨角獸創業者。您會建議他們應該培養哪些能力?

李發順:如果要總結,我會提出三點。

第一,要成為「善於抓住幸運的人」。這裡的幸運不是單純碰運氣,而是具備辨識機會、選擇夥伴、在關鍵時刻做出正確決定的能力。成為企業家本身就不容易,在新創公司當創業者更難,而從新創走到獨角獸,第一步是先調整好心理預期:你不一定會有健康規律的生活,也不一定有足夠時間陪伴家庭,與朋友聚會的時間會非常有限,必須先培養長期承受壓力與孤獨的能力,才能在漫長過程中把事情做完。

第二,要有「足夠厚的臉皮」。許多年輕人,特別是受過高等教育者,非常在意形象與面子,但在商業環境裡,面子沒有實際價值。我當初缺乏資源,又付不起獵頭費,卻知道泰國最強的人資長多半在正大集團或Central集團,於是我每天中午和下午都到這兩家公司的員工餐廳「堵人」,向遇到的員工詢問是否認識人資長,希望能轉介紹,最後透過七、八個人的協助,真的找到人資長,現在他是我們公司的HR主管。同樣地,為了找有經驗的運輸經理,我長期在Kerry Express辦公室門口等候管理階層;為了開發某個大客戶,在拿不到地址的情況下,只能騎摩托車一路跟著Kerry的車到對方倉庫,現在那位仍是我們的重要客戶。這些經驗讓我認為,「臉皮厚」不是貶義詞,而是願不願意為成功付出代價的具體表現。

第三,要有「能持續鼓勵自己的方式」。創業過程中有許多關頭,只有創業者本人最清楚壓力有多大,外界不一定理解,因此必須找到一套可以讓自己恢復動能的方法,對我而言,可能就是在極度疲憊的時候喝一瓶啤酒讓自己重新整理思緒。至於這些想法的來源,一部分來自一路走來的失敗與試錯,一部分來自對市場與前輩的觀察,例如孫正義提出的「時光機理論」提供了我看待不同區域市場節奏的框架。但最關鍵的是,要願意在第一線「流血流汗」,而不是只在書本或報表裡學習,這樣當真正的機會出現時,才有足夠厚度把它接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