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讀島灣線:穿越國界留下人心的短波

在情報與媒體彼此糾纏、國界與意識形態被重重封鎖的二十世紀,短波曾是不折不扣的「國際航道」,看不見,卻能穿越邊界,抵達人心。林欣誼、周馥儀合著的《短波時代》帶領讀者回到那個聲音先於影像抵達、短波訊號先於國界抵達的年代,也回到台灣第一次真正「向世界說話」的時刻。

如果說光華雜誌是台灣的圖像敘事史,那麼短波,就是台灣的聲音外交史。這兩者共同構成了台灣對外溝通的雙重底色,前者是呈現,後者是伸手。

從戰線到連線:以聲音維繫一個島嶼的國際存在

《短波時代》一書最令人著迷之處,在於它既不是純史料,也不是技術史,而是從「聲音」重新書寫一部關於台灣的全球史。書中梳理 1940–1970 年代中央廣播電臺(RTI)在冷戰架構中所扮演的角色,從反共前線到心理戰節目,短波不只是政治工具,更是台灣唯一能對世界持續發語的媒介。當時的「自由中國之聲」跨越中國、越南、蘇聯與東歐的封鎖,一條條電波像在夜裡投出的細長光線,照亮那些被壓抑、被孤立、或被限制言論的聽眾。

然而,《短波時代》最可貴的,不在於渲染,而是冷靜地告訴讀者:短波從來不只是一個政治任務,而是一段跨越國界的「關係」。

書中引用大量收信檔案、聽友會記錄、節目主持人的訪談,呈現了無名聽眾如何私密地與台灣建立連結,有人在獨裁政權下深夜偷聽,有人在農村邊收訊,有人在流亡途中只靠短波辨識方向。聲音穿越國界的力量,在那個年代遠比地理更可靠。也因此,央廣的歷史不只是台灣的外交史,更是一部跨國情感史。

泰國的收聽現場:短波留下的不是訊號,而是陪伴

作為在泰國生活的讀者,《短波時代》中關於泰國的篇章格外能引起共鳴。

書中提到,1999 年後,台灣迎來大量泰國移工,對他們來說,央廣的泰語節目是少數能理解台灣社會、掌握日常資訊的途徑。特別是在 921 大地震期間,不少泰國勞工在看不到新聞、語言不通的情況下,是靠短波理解災情、確認安全、聽到來自家鄉語言的慰問。那不是政策能量化的「收聽率」,而是一種跨國的孤單被接住的瞬間。

2025 年央廣接連在曼谷、呵叻、清邁舉辦聽友會,也是這段歷史的延續。會場有從四色菊府開了九小時車來的老聽友、曾在台灣工廠輪夜班的移工、記得主播聲音卻忘記頻道的退休族群,他們帶著收錄簿、照片與回憶,只為了說一句:「我聽你們二十多年了。」

在閱讀《短波時代》時,突然意識到:短波真正保存的,是跨越地理、語言、階級與身份的「情感史」。

一本聲音史,也是一面鏡子:台灣在世界中的位置如何被聽見

作為一本撰述台灣對外發聲的專著,《短波時代》有三個值得特別肯定的面向:

(1)把央廣放回全球政治,而非僅是台灣政治

書中清楚呈現:央廣的每一次轉折,都與全球政治板塊的移動有關,美蘇冷戰、東南亞區域局勢、兩岸情報戰、後冷戰的多語策略……短波是全球化的前沿,而台灣剛好在波道的交叉點上。

(2)書寫「人」的歷史,而不只是組織的歷史

編輯、播音員、工程員、翻譯,各自有時代的限制,也有自己的自由。本書不美化央廣,而是呈現「公共媒體的生成與掙扎」。

(3)沒有沉溺於懷舊,而是提出當代問題

短波衰退後,台灣如何以 podcast、多語內容、線上音頻重新連接世界?央廣如何從「國家之聲」變成「公共媒體」?這些都是我們正在經歷的課題。

最終你會發現,《短波時代》透過短波,討論的其實是台灣自身,台灣如何被世界聽見,也如何聽見世界。

結語:短波的時代或許已結束,但它留下的仍然在場

閱讀《短波時代》不需要任何媒體或政治背景,只需要回想一個簡單的場景:

你在深夜聽過某個聲音,那聲音在黑暗裡陪你。短波對台灣、對泰國、對無數收訊的人而言就是如此,它跨越了地圖、跨越語言、跨越政治,也跨越了孤獨。

在泰國讀完這本書時,我心裡浮現一個溫柔的念頭:短波可能已經靜默,但它留下的關係,仍在世界各地安靜地發光。